横渡死亡之海(一)


       太阳落到大漠西边的灰雾里快一个小时了。迷蒙的暮霭里,温暖的橙红色一点点淡去,夜的墨黑正浓浓地溢出。 我拉着“少年梦幻号”橡皮舟,赤着脚孤伶伶地站在和田河心的浅滩之上。和田河,这条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时令河,宽广得令人惊心动魄——在许多地方,河面超过了两公里。此刻,右岸的胡杨林只剩下一片黑黢黢的影子,左面水天相连,河岸遥不可见。浑浊的河水在夜的暗影里似乎变得越来越粘稠、厚重,紧紧地将我四面合围。我努力睁大眼睛,死死盯住河面上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,那是穿着红衬衫的队长正越来越远地离开我,水溯流而上,去与搁浅在河中的其他几条船联络。在河水微弱的反光中,红色的背影渐渐地模糊成一个黑团,又慢慢缩小成一个黑点,最后融进了暮色之中。上游方向数百米的河面上,本来影影绰绰可以看见的四个黑点也倏然消失,无论我怎样睁大眼睛,都再也找不到它们的踪影。 苍茫天地间,剩下一个孤单的我。   

      “他们到哪儿去了?我现在该怎么办?”

      风夹着大漠的余热吹来,耳边只有水声涛涛。

      我飞快地爬到船上,掀开苫布,从队长的背囊里摸出手电。天黑尽后,只有它能够指示方向,使江征队长安全回到我的身边。他有多年野外科考经验,只要他能回来,我们就一定有办法冲上岸去。但如果他被急流卷走,这么大的水声,又是逆风,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呼喊。

      在焦灼中,时间似乎被无形的手用力地抻长。仿佛过了好久好久,夜色中才终于出现了队长的影子。他  着水回到船边告诉我:“他们过不来了,已经漂到左岸去宿营。本来想用条船给咱们送点吃的和帐篷,试了一下,不行。”说着,他脱下摄影背心递给我:“这里有两万块钱,你先替我拿好,我到右面看看能不能靠上去。你拉住船,千万别动!记住,即使船漂了,也使劲儿拉着别动!”

      “这是什么意思,难道他做了最坏的打算?”我刚刚松弛的神经又紧张起来。我知道右边是冲刷岸,水很急,害怕他会出什么事,也害怕一个人留在昏暗的河中。在黑夜、大漠、急流中,江征队长是我内心安全感的唯一来源。

      队长没有听我的劝阻,朝着右岸走去,回来的时候衣服已湿到腰际。

      “不行,水太急,恐怕上不去,咱们再往前漂一段。”          

      我们上了船,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操起桨来。现在对我们来说,最重要的是尽快冲到岸边,找到一个合适的靠岸地点,上岸宿营。

      本来下午出发时大家兴致很高。漂流探险已近尾声,快到沙漠北沿的阿拉尔绿洲了,我们在左岸碰到一个“独立家屋”——一对维族夫妇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住在沙漠深处。我们买了一只羊,请主人杀了剥好皮,扔进“少年梦幻号”的前舱,准备宿营以后烤着吃。下水后,队长担心我们会误入右岸的和田河故道,因此要求全队靠左行驶。我曾反复在地图上琢磨过这条故道,它非常宽阔,和主河道几乎没有区别。在向东岔开之后,它流进沙漠,最后被沙漠吸干而消失。如果我们真的漂进了和田河故道,那就只有弃船背着东西走出沙漠。这在酷热的盛夏,当然是一件艰苦而可怕的事情。   

      傍晚时分,估计已经漂过了和田河故道,队长想带着全队靠右岸宿营,因为右岸有沙山,大家可以睡在干燥的地方;有柴禾,可以烤羊肉。更重要的是第二天准备向右纵深展开,再一次对胡杨林进行考察和观测。可当我们的“特混舰队”从左岸摆向右岸时,恰好顶风,风力瞬时达到五级。我们不停地划呀划呀,力气都使尽了,右岸的树林仍是一片模糊的影子。为了鼓舞士气,我将《60首军歌连唱》的录音带插进录音机,按下PLAY键。

      雄壮的音乐响起,我强打起精神随着节奏奏拼命地划。划不动了,数着数划;数不清了,唱着歌划。好不容易挣扎着前进了一点,又在河中心遇到了大片浅滩。我们的“少年梦幻号”首先搁浅,后面的船不想重蹈覆辙,便绕道而行,但还是陆续被撂在河心浅滩上。就在我们不断地下来拖船的时候,太阳西沉了。

      现在,除了队长后背的轮廓,什么都看不清了。右岸的树林不见了,河岸不知在什么鬼地方,夜的黑色羽翼已悄然遮住了一切。我完全丧失了方向感,心里也变得一片茫然,管它呢,听天由命吧!   

      忽然,正前方出现了一道黑影,看上去像个长着胡杨林的小岛。“也许可以到那儿宿营?可还要多久才能漂到那里?不对,我们好象是迎着冲刷岸,能靠上去吗?”我一边加速划桨,一边在心里嘀咕。

      突然,队长把桨停了,回过头来说:“太危险了,不能再往前漂了,我们就地宿营吧。”

      “就地宿营?”我愣了。船舷右边勉强可以看出有一片黑乎乎的滩,大约只有几平方米,手电照在滩头上,只见几根上游漂下来的芦苇挂在那里,随着水流来回漂荡。

      这么小的一片河心浅滩,能放住船吗?万万一半夜涨水把船冲走了怎么办?在河心宿营,既不能点篝火,又不能睡觉,这一夜该怎么过啊?可想到白天多次遇到的两米大浪和那些倒在水里、能够刺穿船体甚至人体的大树,我知道在这“月黑风高夜”往下漂流更加危险。也许,在这片河心滩上宿营,是最好的选择了。

      我跳下船,帮着队长一起把船头拖上浅滩。打开手电一看表,23:00整。

      我们被黑夜封锁了,封锁在涛涛滚滚的和田河上,封锁在32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。

      “你寻求什么,在这遥远的异地?

      你抛下什么,在那自己的故乡?”

      暗夜中的大漠长河之上,俄国诗人莱蒙托托夫的诗句飘然而至。是呵,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都市,离开家庭,闯入这片素有“死亡之海”之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?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出队

 

      脱下裙子,套上AGFA广告衫,穿上仔裤,系上腰挎,拎起那只缀着“中国探险协会”标志的绿色背囊。

      背囊,我喜欢这词,它让人想起漫长的路,旷野的风。 

      7 月23 日,'94“沙漠之舟”探险考察队从北京出队。

      “出队”是个怪词,是个从语法上不大合乎逻辑的词,事实上,只有那些从事野外作业的人们才懂得它的全部含义——“出队”意味着远离都市文明,走向高山、旷野、荒漠,走向艰苦、困难、危险,可前面等待他们的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、童话般的世界:那里有蓝天、白云、绿树,有雪山、峡谷、清风,还有营地的篝火和帐篷……。也许,正是梦境与危险的组合,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心理张力,使“出队”的人们像士兵上战场一样,变得亢奋起来。

      现在,我骄傲地站在“出队”的行列中。我的队友们是:中国探险协会主席、队长严江征;中国探险协会副主席、香港著名女探险家李乐诗;探险协会办公室主任王维;北京林业大学副教授路端正、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耿侃、北京富原通讯公司经理钟嘉鸣、摄像师吕仁舟、韩维春。接应队员、摄影师韩北沙已先期到达乌鲁木齐。

      沿和田河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,这是一个令所有探险爱好者心动的事件。32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以苍凉、恐怖著称于世,但和田河对我却是那么陌生,如果不是专门查找,又有谁会去留意那条标在地图上的蓝色虚线呢?能“混”进这支探险考察队,对我来说的确有几分偶然和侥幸。若不是我们中国青年报社那几位天不怕、地不怕的汉子刚好有事;若不是那位想去的年轻记者有个心疼他的妈妈;若不是这次出队有个女探险家,这机会绝不会落在我这个年过“不惑”、又身材瘦小的女记者头上。

      既然是机会,我就要死死抓住不放。我打电话给严江征,决心让他知道,在北京城的好几千记者里,我,正是他们需要的“那一个”——由于经费有限,“沙漠之舟”探险队只有一个随队记者名额。

      “我在陕北插过队;我到过西藏,上过海拔5200米;去年我得了首届韬奋新闻奖,这是全国新闻界的大奖……”

      “直销战术”果然奏效,严江征马上表示同意,痛快得大出我的意料。我原想,他怎么也得因为我是个女的而支吾其词一阵,问上些“你能吃苦吗”、“你身体受得了吗”之类的问题。

      “你们不忌讳我是个女的吧?”迟疑了一下,我还是决定问个明白,我实在是害怕他答应得痛快,变卦也痛快。

      “不忌讳,有些时候女同志表现得更出色。”严江征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,我想他一定和一些出色的女性合作过。

      不过等见了面,我们彼此都有些失望。我一路骑车过来,为了利索,也为了显得精干,特意穿了条短裤,可仍然没掩饰住“一脸的憔悴和疲惫”。严江征大概怎么也想不到,这个想进塔克拉玛干的女记者,看上去竟与“老弱病残”相差不远。如果他不是个“一言出口,驷马难追”的君子,恐怕当时就把我“炒鱿鱼”了。

      而在我的想象中,探险家都是些很壮实、很粗犷的人,他们应该穿着牛仔裤之类挺“西部”的衣裳,也可以胡子拉碴,甚至长发披肩,人的性格也有几分怪僻。可眼前的探险协会主席,穿着很规矩的短袖衬衣和制服长裤,既不粗壮,也不粗犷,说话有条理也有分寸,看上去更像一个国家行政机关里的干部,一个不大不小的、也就是“处级”的干部。

      但是“出队”那天,这个“处级干部”身上好象有一种什么东西苏醒了,复活了。出任队长的严江征和全体队员一样,换上了赞助商提供的广告衫,外面套着摄影背心,开始冒出“野外”的气息。他个头不高,但腰板笔直,眼睛发亮,虽然很不合时宜地生着病,嗓子嘶哑,说起话来却底气十足。我感到他的周围有一个看不见的“场”,正辐射出一种能量,让我们这些第一次出队的人在兴奋中又有几分平静、踏实的感觉。

      “阿乐姐”和她的几个大背囊到了。这位到过四次南极、三次北极、两次珠峰的女探险家李乐诗,比我大差不多十岁。不过很惭愧,我们若站在一起,大概没有人会认为我更年轻。她剪着直型短发,穿着透气的网状摄影背心,里面是鲜艳的明黄色短袖T恤,腕上还戴着相同颜色的手链。我不由地看了看自崐己:身上干干净净的,什么“零碎儿”都没有——出发前,我把项链、戒指、手镯全摘了,怕它们在探险中碍事。因此当我看到阿乐姐仍然带着首饰时,的确有几分惊奇。“探险”对我来说是个了不起的大事,而对阿乐来说,也就是平平常常的生活本身。

      植物学家路端正副教授是骑着自行车来集合的。他头发花白,脸色黑红,上穿一件洗旧了的文化衫,下着一条崭新的迷彩裤,那是夫人特地为他此次出队买的。他带着一只打工仔们常用的编织袋。我问他里面装着什么,他笑笑说:“标本夹。”要不是那只绿色的背囊,人们大概很难把他和学者、和科学考察、和探险联系起来,而说不定会把他当成个乡村干部。   

      说起来最像“探险家”的,恐怕要算王维了。他身材高大,又戴着一顶地道的皮制牛仔帽,平添了几分“西部风采”,在候机楼里格外惹眼。

      23日晚到乌鲁木齐,24日就飞赴南疆和田。

      飞机越过天山。雪峰绵绵,两条银色的冰川构成一个巨大的“人”字,一撇一捺从分水岭两侧泻下。然后,云雾茫茫,大地消失了。

      今天,正是父亲去世七周年的日子,他的墓前一定又换上了鲜花,他慈祥的面容在鲜花中微笑着。父亲能透过时空的隧道,看见我正飞往古丝路上的重镇和田吗?是赞许,还是摇头?他大概早就想到过我会到新疆来,所以从小就逼着我学吃羊肉。那年我10岁,在西单的小饭馆里,吃了八个半羊肉饺子,看到盘子里的羊油已经凝结起来,就恶心得再也吃不下去了。父亲说:“你什么都应该会吃,能吃,将来才能走到哪儿都不怕。”

      我嫉妒父亲到过世界上那么多地方,他也嫉妒我走遍了一大半神州。他曾意犹未尽,想当个机动记者游历非洲大陆;而我至今还是喜欢去穷乡僻壤。是心灵相通,还是血脉相承?如果说,“子承父业”是偶然的机遇,那么今天我飞往和田,是不是一种前世机缘?

      飞机开始下降。空中飞沙弥漫,能见度很差,似乎隔着舷窗就能感觉到沙漠的气息了。王维说,这样的天气就是所谓的“霾”。机上的人们开始担心能否安全降落。

      老天有眼,我们平平安安地下了飞机,在露天取了行李,走出那个简陋得颇像长途汽车站的飞机场。

      道路两旁的树上树叶卷曲,上面落满了灰尘,已经看不出叶子本来的颜色了,看来和田已久已无雨。据说,这里的年降水只有三十几毫米,下雨时雨点大而稀,人可以走在雨点的间隙里都不被淋湿。所以,这里的农田完全靠引水灌溉。   

      和田古称于阗,据日本著名西域学家羽西了谛和我国著名考古学家黄文弼考证,于阗建国于公元前242年,比秦始皇统一中国还早21年。早在丝绸之路出现以前,和田玉就已经被开采,并作为一种珍贵物品向东向西输送,形成了一条“玉石之路”。考古学家曾在河南安阳小屯殷墟中发现了一只精致的青玉盘,据说就是和田玉做的。至今,玉石铺子还遍布和田的街道两旁。   

      我在和田街头奔波着,真想钻进一家家玉石铺子去“寻摸”一番,还有约特干、丹丹乌里克、尼雅这些著名的古代文化遗址,也在勾着我的魂。但我们没有时间,和田河可不是其他的河流,它在一年当中只有两个月左右有水,而能行船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。按照计划,我们将在7月27日下水开漂,只有两天的准备时间。偏偏忙中出乱,检查船只时发现,两只小船的船桨丢在了乌鲁木齐。江征队长命令我和韩北沙上街去找木匠定做船桨,他和王维去侦察下水地点,其他的人去购买干粮、蔬菜和一些日常用品。进沙漠后,我们吃的、用的,都要从这里带去。当然,作为记者,我还要抽空到有关部门采访,收集一些资料。

      我和北沙顺着长街走去,一个个家具店都问到了,但不是没有木料,就是嫌麻烦挣钱少不愿干。到了下午,还没个眉目,我真有点心急。终于在街边又发现了个浙江家具店,北沙进去和老板“套磁”,拉上了“老乡”,那老板才把活接下来,让我们松了口气。第二天,我们按时拿到了六支像“水火棍”一样上蓝下红的船桨,虽然比军用桨要粗糙,毕竟解决了大问题。

      没有交通工具,我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和田大街上行色匆匆。每当我向南而行,便止不住时时抬头仰望——远方就是莽莽昆仑啊。我多么渴望猛然间在高高的天宇之上,见到它晶莹圣洁的雪峰!可是浮尘遮挡了一切,莽昆仑对我崐这个远客避而不见。我只能用我的心,我的灵魂在炽热的风中和高山对话,和山上的神仙对话。

      相传三千年前,周穆王驾八骏,率六师,放辔西行,“宿于昆仑之阿,赤水之阳”,又和西王母欢宴于瑶池之上。酒酣耳热之际,西王母与周穆王唱和对答:  

      “白云在天,丘陵自出。道里悠远,山川间之。将子无死,尚能复来?”

      “予归东土,和治诸夏。万民平均,吾顾见汝。比及三年,将复而野。”

      千年风尘埋没了白骨,却不能埋没这情真意切的唱和,这动人心弦的故事。

      晚饭的时候,江征队长不厌其烦地招呼大家:“多吃,多吃!谁吃得多,就说明谁进入了状态。”无奈我的胃容量有限,怎么吃似乎也达不到“进入状态”的水平,倒是摄像师吕仁舟一口气吃了五碗面条,率先进入了“状态”。路老师吃得不声不响,也很快进入了“状态”。我心里暗暗叫苦:“队长若以饭量取人就坏了,他一定觉得我状态不好。不过当年在陕北插队的时候,豆子面条我也能吃三老碗呢。”   

      五条船都已任命了船长,队长说晚饭后要召开船长联席会议,请船长们给自己的船命名,而他有一票否决权。大家便一边吃一边议论起来。韩北沙虽然此次只担任接应,未获下水资格,可他比谁都积极,执意要给一条船起名为“黑子”——“黑子”乃去年随他们漂过沙漠的三条狗之一,据说极为漂亮又颇有灵性。无奈五位船长都对用狗的名字来给船命名没有兴趣。

      我不是船长,自然没有资格参加“联席会议”,只好在房间里静候佳音。正昏然欲睡,电话铃声大作,乃严队长通报情况:“‘旗舰’命名为‘少年梦幻号’;王维船长的船为‘不是汽车轮胎号’;钟嘉鸣船长的船为‘沙漠水手号’;路端正老师的船为‘盼盼号’;两位摄像师的船为‘钟声号’。”听那声音,严江征已然感到自己是“特混舰队”的司令了。我问他这些船名都是什么意思。他告诉我,漂流和田河是他少年时代就梦想过的事情,所以他要把自己的船命名为“少年梦幻”。“盼盼号”,是取自探险协会副秘书长朱盼盼之名。朱盼盼为此次探险活动做了大量工作,连我们携带的药物都是她亲自购来,她当然也渴望漂一回,并希望能和路老师编在一组,却因工作离不开而留在北京。路老师以她的名字命名自己的船,对她也算一点小小的安慰吧。两位摄像师都毕业于北师大,北师大的运动队、辩论队大都以“钟声”为名,同时我们考察这条河流的生态情况,也有敲响警钟之意,故名“钟声号”。

      第二天钟嘉鸣跟我嘀咕,他原来给自己的船起名为“独行大侠的破鞋号”,他说:“我一个人操船,这橡皮船不是挺像只破鞋的吗?”但“舰队司令”说太不严肃。我说:“你把‘沙漠水手号’改为‘独行大侠号’吧,这样写文章时特出气氛。”可江征队长说: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,已经定了的事,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这样于行船不利。”

      他还警告诸位男士:“下水后奉劝大家对河神娘娘尊重些,不要口出亵渎之言。”

      对我,江征队长则是另一番警告:“陆小娅,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!”

      我知道一旦上船就没有退路,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想打退堂鼓是不可能的。可我千里迢迢来到和田,不就是为了上“船”——一条航行于沙漠中的船嘛。  

        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昆仑之水


      人的想象力有时很丰富,丰富得可以无中生有;有时又很贫乏,贫乏到无论如何也超不出既有的经验。

      当我第一次看到昆仑之水时,我傻了。

      我一直以为我们将要漂流的和田河,比北京的永定河宽不了多少,两岸长着胡杨、红柳,荡舟在绿荫之下,悠哉游哉,一定非常浪漫。出队之前队长还说:“今年水大,你不用老下来拖船,可以坐在后边写稿子。”

      可到了和田,在玉龙喀什河大桥上,我看到的却是一派洪荒世界的景象:灰白色的河水从南面呼啸而来,以巨大的力量在土黄色的戈壁上的冲出河床,向着北方干燥的大漠一泻千里,奔腾而去。被昆仑之水从深山中裹携出大大小小的鹅卵石,散乱地铺满河床,河水在鹅卵石中间夺路而过,形成一个个激流险滩。这里不是逼仄的峡谷,水流却如同峡谷中一样湍急,而且由于河床宽浅而显得更加浩大。赤裸的大地上,除了灰白的河水、灰黄的戈壁、灰黑的石头外,再没有其他的颜色。看不到内地河流常见的整齐堤岸,更看不到花丛和绿荫。目之所及,水天茫茫;耳之所闻,涛声响亮。宏阔苍凉的气象,哪里是狭小孱弱的永定河可比!

      昨天,当我们从飞机上看到玉龙喀什河时,江征队长兴奋地说:“今年我们运气好,去年一点儿水也没有!”

      我们是来漂流的,所以对水格外敏感。和田河有两条源河,一条就是玉龙喀什河,也叫白玉河;另一条是喀拉喀什河,也叫墨玉河,两条河分别从和田市东西流过。相传西王母治理昆仑山有功,天帝赐与她璧玉。她不愿独享,令神龟神蛇投入喀拉喀什河和玉龙喀什河中,所以至今两河中的玉石取之不尽。每到夏季,昆仑山冰雪溶化,白玉河、墨玉河从山口奔流而出,蜿蜒曲折穿过和田绿洲,在沙漠中汇成和田河主干,以非凡的勇气和激情一路向北突进,穿越整个沙漠,直到汇入塔里木河,成为唯一能够穿过塔克拉玛干的时令河。没有昆仑之水,我们就无法横渡“死亡之海”。

      我们的队名是“沙漠之舟”,这真是一个既贴切又富于想象力的名字。自古以来,大概从来没有人想象过,在几乎见不到水的瀚海之中如何驾船行舟,所以人们便把“沙漠之舟”的美名给了骆驼。甚至在维吾尔语里,就没有“橡皮舟”这个词汇。去年,一个放羊的维吾尔族“巴郎子”(男孩)碰到负责接应的王维,告诉他:“你们的人下去了,坐着不是汽车轮胎的东西。”

      今年,我们又带着五个“不是汽车轮胎”来了——三只76式、两只69式军用橡皮舟。与去年不同的是,我们将在和田市东边的玉龙喀什河大桥下水,完成全长 450公里、南北向全程穿越大沙漠的探险。

      去年,当严江征率领“沙漠之舟”探险考察队来到和田的时候,没有人相信他们能漂过沙漠,也没有人能说清夏季的和田河在沙漠中的情景,和田河还是一条从未有人漂流过的处女河。正是这种神秘的未知,既使人感到恐惧和紧张,又诱惑着人们深入其中。可他们偏偏赶上了一个极端枯水年,由于气温偏低,冰雪溶水少,未能形成洪峰,河道几乎是干的。和田附近的喀拉喀什河,水面不足两米宽,水深不到戏水孩子的膝盖,似乎根本不可能漂流。

      幸亏严江征以前是从事高原大气研究的,在获得近期将有两次降水的预报后,他果断地租用汽车,率队进入沙漠,在麻扎塔格山下安营扎寨,等待洪峰的到来。果然,一天之后,洪峰来临,在两个小时里河水上涨了32厘米,他们立即下水漂流。为了抓住洪峰漂出沙漠,不管多累,严江征都狠心让大家在太阳下山半小时之后才宿营。因为万一和田河断流,便只能放弃橡皮舟走出沙漠了。这样的前景,对被称为“巴依(财主)老爷”的随队记者丁人人来说犹为可怕——他的便便大腹走平地都够一呛,何况是夏季的大沙漠!不过和田河女神对

这些勇士们(男士们)格外垂爱,好歹把他们送到了塔里木河。“沙漠之舟”结束漂流数小

时后,和田河就断流了。

      因为没有足够多的水,第一次“沙漠之舟”探险考察队漂流了近300公里,只穿越了大沙漠的3/5。而今年我们要利用洪水,完成对塔克拉玛干的全程穿越。

      “水大好行船”,今年我们大概不会有断流之虞。但水大,会不会带来新的危险呢?

      在北京说起探险,似乎是件挺令人大惊小怪的事情。可等7月27日,我们崐真正告别城市、告别绿洲,开始穿越沙漠的漂流探险时,却几乎不为人所知。岸边,没有欢送的人群,没有新闻记者的镜头,只有接应队员韩北沙、司机李新民、和田水利处的青年干部买买提明三个人为我们送行。一群看热闹的维族老乡,默默地蹲在河边上。多亏了那面在和田买的五星红旗,被风吹得展开来,“哗哗”地响着,制造出一些庄严、热烈的气氛。

      下水地点选在玉龙喀什河大桥北面 400米处的左岸,这是严江征和王维昨天侦察好的。这里有一条岔流,水的流速相对慢一点。岔流左边有一滩头,便于推船下水;右边是一道石滩,隔着它可以看见玉龙喀什河的主流。那里,翻滚的浊浪夹着一些被水冲下来的树枝、树干一泻而下,流速大约超过每秒 4米。我和阿乐姐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下,阿乐朝我一吐舌头。后来回到北京,队长告诉我,看到水流这么急,他都感到“心惊肉跳”。不过当时他和所有的队员都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,使我暗暗对自己的胆怯自惭形秽。

      沙漠里的太阳可不是吃素的,如果不加防护,一天就能叫你脱层皮。因此下水前,大多数队员都换上了长袖衬衣。此刻,阿乐姐下穿标准的“国防绿”军裤,上穿格子衬衫,外罩摄影背心和桔红色救生衣,头戴廉价大草帽,脸上还蒙着黑色纱巾,那形象介于阿拉伯人、下乡知青和海上难民之间。江征队长呢,已经变成了一位“红衣少年”。有大师告诉他,这两年出野外会有危险,需要用红色来避邪。而我把一切随手要用的东西都披挂在身上:近视眼镜上夹着墨镜片,腰间系着腰包,里面装着笔记本、圆珠笔和录音机;右肩挎着水壶;左肩挂着GPS(卫星定位仪);脖子上吊着照相机;后腰上还别着对讲机;外面再套上救生衣,真可谓“武装到牙齿”。这身打扮要是走在北京的大街上,一定令“白领”小妞们侧目吧。

      橡皮船一条条充好了气,所有的物资装备都从卡车上卸下,搬到河边装了船。一切准备就绪,已经是正午了。天上的太阳,正凶猛地喷着烈焰。我肚子饿得“咕咕”叫,队长却说:“吃个西瓜,马上出发!”

      吃罢西瓜,大家扯起“沙漠之舟探险考察察活动”的横幅,对着摄像机镜头,各自挥拳举手作“英雄状”。江征队长拔下岸边的五星红旗,插到我们的“旗舰”之上。北沙点燃了鞭炮,阿乐姐从塑料瓶里倒出几把黄豆,在船舷边一把把撒进河中,代表全队祭拜了“河神娘娘”,请她保佑我们一路平安。

      北京时间14:15,新疆时间12:15,“沙漠之舟”探险队出发了:“少年梦幻号”最先越入灰白色的激流,后面跟着“钟声号”、“不是汽车轮胎号”和“沙漠水手号”,由路端正副教授任船长的“盼盼号”断尾。   

      队长坐在船头,阿乐姐在前舱,我在船尾。我还没搞清楚自己应该取什么样的姿势操桨,湍急的水流就将船冲出几十米远。越过一道险滩,后边的船就看不见了。我紧张地抓着那只船桨,不知该怎么划才能与队长配合好。

      “陆小娅,左桨!”

      “陆小娅,右桨!”

      江征队长兼船长不断在船头发号施令。

      我左右开弓,努力地划着,可队长总觉得我划得不对劲儿。

      “陆小娅,错了!”

      “陆小娅,不对!”

      “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划船呀?”

      谁说我不会划船?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,我才13岁,和同院一个叫连连的女孩跑到北海公园划船。把船租到手,才知道她不会,我也不会。我们愣是把船划走了。围着北海划了一圈,手上磨了个泡,从此就学会了划船。

      可这里不是风平浪静的北海公园,河道情况复杂,水流又急,根本容不得你有半点迟疑。本来心情就紧张,队长的指责更让我乱了方寸,无法作出正确的反应。在我认为该划左桨的时候,却总是听到:“陆小娅,右桨!”不知是因为我和队长相向而坐的缘故,还真的是我错了。我心里暗暗责怪队长:“这么急的水,无论如何也该先做半天的漂流训练。”

      前边又是一道急流。河道左边是用大块鹅卵石堆起来的堤岸,网住鹅卵石的铁丝狰狞地露着断头。在水流的冲击下,眼看船尾就要撞上堤岸,我担心铁丝断头把气舱扎漏,举起船桨奋力一顶。也许是力气太小了吧,非但没将船推开,还把桨别在铁丝网眼里,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船桨飞了。几乎同时,船撞在了堤岸上,猛地一震,坐在船头的队长落入水中。水推船行,又将他压在船舱底下。

      桨没了,橡皮船在激流中失去了控制,唯一能够操纵它的队长又落在了水里。“少年梦幻号”上只剩下我们两个女人。阿乐姐跪着伸手去拉队长,队长抓住了船舷上的绳子,从船底下钻出来,扒着船舷大口喘气:“不行,我没劲儿了,等一下。”   

      见队长这副模样,我心里慌了,急忙爬到前舱,也想拉队长一把。严江征喘了一会儿,翻身上了船,操桨把船靠到一个回水湾里。

      “陆小娅,去找船桨!”

      这声音十分严厉,里面没一点商量的余地。下水不到半小时就把桨丢了,还怎么漂流?探险岂不真成了一场梦幻?

      我跌跌撞撞地爬上堤岸,踩着又烫又硌的鹅卵石顺着河道往回找。还好,船桨被冲进回水区,一道石滩挡住了它。我小心翼翼地扒着铁丝下到河边,用脚把桨从水里钩起来。

      “沙漠水手”钟嘉鸣远远地看到韩维春和队长先后落水,又看到“盼盼号”上耿侃飞了船桨,害怕自己也遭此厄运甚至翻了船,便企图将船从险滩上拖过去,躲过那段铁丝狰狞的鹅卵石堤岸和激流。可他没想到,在和田河当“纤夫”又谈何容易!橡皮船满载着食品、饮水和他的背囊,死拽活拽就是不动地方。

      此时,我们几条船早已漂到下游一两公里的地方,见“沙漠水手号”没有跟上来,我们便停船等待,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它的踪影。我打开对讲机与后面联络。“沙漠水手号”没有对讲机,我只能呼唤负责断尾的“盼盼号”:“盼盼,盼盼,我是‘梦幻’,后边出了什么问题,请回答。”

      只听见对讲机里传来一句:“梦幻,梦幻,我是盼盼……”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。

      到底后边出了什么事情?是翻船了?是船扎漏了?还是钟嘉鸣掉水里了?

      我们曝晒在沙漠的毒太阳里,又急又热,浑身冒汗。可是水这么急,船上又没有动力,根本不可能逆水行舟实行救援。

      半个多小时后,钟嘉鸣的小船出现了。原来,他看实在不能从险滩上把船拖过去,便一咬牙冲进了那道激流。万幸的是,什么事儿也没发生,他平平安安地闯了过来,而“盼盼号”上的对讲机却掉进了水里。

      漂到一段比较平缓的河面上,江征队长点了支烟,回过头来对我说:“不瞒你说啊,陆小娅,来之前我曾找大师给你和阿乐两个女的算过一卦。大师说阿乐只要跟着我就没事,而你呢,不是个坏人,不过会添点乱,特别是在和水打交道的时候。”

      我心里一下子沮丧之极。我一直以为,我出队以来卖力气地工作,已经给大家留下了绝不会拖探险队后腿的良好印象,谁想到队长竟仍然认为我是“添乱的”!在他们眼里,女的是不是只会添乱?

      但是队长浑身湿透的衣服,还有那只已经让水泡得不转了的录音机,似乎都在证明,没错,我就是“添乱的”!

      傍晚时分,我们的“少年梦幻号”搁浅了。我下水帮着推船,没想到脚下是流沙,一下就陷到了膝盖。还没等我拔出脚来站稳,船尾猛地一撞,我就栽到水里,整个“泡汤”。幸亏相机没挂在身上,其他的东西全湿了,这时我才知道自己那身“全副武装”实在要不得——既然是漂流,就要随时随地准备落水。

      “要是唐老鸭来,可以不占舱位。你们二位记者,一位陆小鸭(娅),一位唐老鸭,拴在船后跟着漂就是了。”在北京时严江征开过这样的玩笑。“唐老鸭”乃新华社摄影记者唐师曾也,他因海湾战争的报道而出名。听说他也想跟着漂流和田河,我曾紧张得出了一身汗,生怕探险协会把我给“挤”掉。不过“唐老鸭”显然没有运气,因工作离不开,他只好在北京呆着。现在,我浑身湿透地坐在船尾巴上又想起这玩笑。也许“唐老鸭”羽翼丰满,防水性能比我好吧?

      顺水下漂十余公里后,随着河床比降的减少,眼看着河滩上的卵石由大变小。当最后一片卵石滩从船舷滑过之后,河水的流速明显趋于平缓,所有的船长和桨手们在经历了最初的惊心动魄后,终于可以喘口气了。抬眼望去,右岸的绿洲已不见踪影,只剩下几株树冠浑圆的大树,大树后面则是起伏连绵,高崐达数十米的金色沙丘。燥热的风从沙漠中吹来,夹着路教授的歌声从耳旁掠过,在灰白色的水面上荡漾开。我突然觉得心头松快起来,好像一道门“哐当”打开了,一阵悠长的陕北式呐喊便冲出了喉咙:“呜——呜——喂!”队长在船头惊得回过头来,墨镜后面的眼睛怕是瞪得溜圆。他大概没想到,我这个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职业女性,一旦回到大自然的的怀抱,也会表现出自己的另外一面吧?

      暮色中,昆仑之水行色匆匆,载着我们这支小小的船队向北方漂去。前方见不到地平线,灼热的空气卷着浮尘,形成一道绵密的帷幕。在那道半透明的淡黄色帷幕后面,就是被人称为“死亡之海”的塔克拉玛干。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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