横渡死亡之海(四)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孤舟夜困河心


      谁会想到,上午刚刚会合,到晚上船队又失散了!

      沙漠里的河流,都是些古怪多变的家伙。在这里,洪水常常会冲决自然沙堤,使河流不断地改道,今年向东,明年向西,摇摆不定。而在大洪水的年份里,已经干涸的故道又会在一夜之间流淌起来。

      和田河下游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迷宫般的河道水网。河水时而分叉,时而聚拢,让人很难辩清哪条是主河道,哪条是汊流,哪条是流进沙漠就消失了的和田河故道。

      我们只能靠着那张几十年前测绘的地图摸索着向前漂流,尽可能地避开那些可疑的、也许会把我们带进茫茫沙海的河汊。我们害怕和田河故道把我们骗进失败之途,那时我们将不得不丢盔卸甲,抛弃船只和装备,徒步走出烈焰腾腾的沙漠。

      于是我们便在宽阔的河面上来回运动,就在这种运动中,我们耽搁了过多的时间,造成了船队的再次失散。

      这回只剩下我们一条“少年梦幻号”,只剩下我和队长两个人,而且已是深夜,我们仍被困在和田河心,无法上岸搭帐篷宿营,还时时面临着被水冲走的危险。

      河面上有亮光一闪一闪的。“是他们在用手电和我们联络,看来他们已经靠岸了。”队长说着掏出手电,向对面发出信号。

      对岸的手电仍然一亮一灭。

      “是不是他们看不见我们的信号?”毕竟我们是在河心,位置太低。队长站到船头上,再次发出信号。过了一会儿,对面的光亮熄灭了,河面上又变成了黑沉沉的一片。

      知道彼此都还“存在”,心里就踏实了。江征队长在前舱翻出了几罐八宝粥和健力宝。“不错,咱们有吃有喝的嘛!”

      一人一罐八宝粥下肚,又塞了几块和田饼干,算是解决了晚饭。

      我忽然想起背囊里还有一包话梅,是离开家时顺手揣在包里的,一直忘了吃。我把它翻出来拿手电一照,乐了。拿给队长看,他也乐了,原来是“同享牌”的。看来,今天晚上我们真得有难同当,有福同享了。

      北京已经是深夜了,新疆时间才九点多钟,离天亮还有差不多八个小时,我们该怎么过呢?这一夜还会有什么危险吗?

      “打开录音机听听音乐吧。”江征队长说。

      这是个好主意。这些天漂流,虽然录音机几乎一直不停,但我知道,绝大多数情况下,只有我能用它解除寂寞和疲劳,因为水声太大,相隔二十米,就什么也听不见了。江征队长在船头对付搓板浪,别说悠哉游哉地欣赏音乐了,就连一支烟也常常抽不完。现在正好,有的是时间,而且除了天籁——风声、水声外,没有任何嘈杂之音,欣赏音乐,应该是别有一番风味,别有一番感受。

      我换上一盘日本NHK交响乐团的《世界名曲》,按下PLAY。没想到传来的却是一阵尖利、飘乎的噪音。换上新电池,还是如此。看来是录音机出毛病了。在高温和风沙中暴露了这么多天,录音机的每一个缝儿里都是沙子。可它怎么偏偏这会儿坏呢?

      没有了音乐,我忽然觉得有点尴尬。毕竟,我们是一个男人、一个女人;毕竟,这里是绝无人迹的大漠深处。

      “出发前我什么都想过,连死都想过,可我没想过会碰上这样的情况……”

      “我也是啊。出队那么多次,我也是第一次在野外和一个女性单独在一起……”

      东北风一阵阵吹着,正是塔克拉玛干北部的盛行风向。开始还能感觉到风中有些燥热,很快就变得寒气袭人了。因为刚才下来拖船,我们都光着脚,湿透的裤子贴在腿上,冰凉冰凉。

      “陆小娅,快把睡袋拿出来,穿上风衣。”江征队长用命令的口气表达了他对我的关切。

      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,把下半身钻进睡袋里,仍然冷得发抖。“要是能生堆篝火就好了。”我说。

      “怎么样,咱们把后挡板劈了烤羊腿吧?”江征队长开玩笑说。

      可不,下午买的那只羊就在我身边放着呢,要不是被困在河心,我们今天将会度过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——围着篝火,喝啤酒,吃烤羊肉,侃大山,够多浪漫。

      现在别作这梦了,只要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夜,比什么都好。

      队长在滩头水际线上插了一根小树杈,不知是因为担心水上来漂了船,还是没什么事可干,他一会儿就打开手电照照,一会儿就打开手电照照。

      “嘿,你看,水退了,滩越来越大了!”他忽然兴奋地喊起来。

      果然,在微弱的星光下,可以看出黑色的河滩比刚才大了些。

      “这是造山运动,青藏高原正在我们脚下隆起啊!”

      我笑了。我是学中文的,知道有“燕山雪花大如席”的夸张,可比起把一小片河滩当做青藏高原来,它倒也相形见绌了呢。江征队长在青藏高原搞了十多年科考,大概也有某种“高原情结”了吧。

      滩大,就意味着安全。我们放心大胆地一一人躺在一侧的船舷上。我提议一人值班观察水情,一人睡觉。队长让我先睡,可我知道自漂流开始以来,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,再一个人撑着,就太难熬了。队长自然也不肯先睡,于是我说:“算了,索性两人说话,或许时间还过得快些。”

      仰面,天上繁星璀灿;侧耳,身边河水涛涛。除此之外,世界上的一切都隐没了,消退了,只剩下我们两个在困境中互相依存的人。

      多少年没这样仰望过星空了?躺在麦秸垛上的日子已经变得那样遥远,遥远得好像上辈子。如果说我对陕北农村插队的日子留下什么美好印象话,除了老乡的淳朴,便是那难忘的星空了。每当夏夜,躺在麦场上,头上的星空就让我感动得想要落泪。它的扑朔迷离,它的辽远浩瀚,它的空灵飘渺,对于咽着糜子面窝窝,穿着虱子衣服,不知前途在那里的我来说,仿佛就是上帝给予的*启示和安慰。

      现在我躺在大漠星空之下,却感到无比惊异:天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星星?整个天宇上,全是大大小小、明明暗暗的星星,它们的繁盛超过了我插队时的记忆,也超过了我的想象。淡淡的银河像一片片絮状的云,从星星上铺过,每一片“云”里又包含多少星星呢?这些距离我们几百、几千、几万,甚至上亿光年的星星,在天上不动声色地闪着,以它们的遥远和恒久嘲笑着人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。

      北斗星在哪里呢?噢,它们在那里!一颗、两颗、三颗……,与“勺把”顶端一颗相连的,正是北极星。我想起小时候老师拿着长长的手电,在夏季的夜晚教我们识别星座。我告诉江征队长,我小学时的理想是当天文学家。

      “嘿,我也想过当天文学家,不过那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,到二年级我就不想当了。”

      “为什么?”

      “因为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登山英雄王富洲、屈银华、贡布到我们学校作报告,听完我就想当探险家了。”

      当初江征队长把我们的船命名为“少年梦幻号”,并告诉我他小学三年级就知道和田河时,我心里想:“别编故事了。”当记者的,见得多了,知道有些人特别会编。

      “那次听完登山英雄的报告回家,我钻进爸爸的书房。书房里有一张大地图,我在上边找的第一个地方是北京,第二个地方就是珠峰。从那以后我就迷上了地图。有一天,我在地图上有了一个新发现:在黄色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上怎么有一条蓝色的虚线啊?为什么它不像别的河流那样是条实线呢?问我哥哥,哥哥说这条和田河是一条时令河,平时它是干的,只有在夏天才有水。虚线就是表示时有时无。和田河里有鱼吗?沙漠里是不是跑着野兔和狐狸?那个地方是不是很好玩?我想,等我长大了,一定要去那儿看看……”

      “和田河和你小时候想象得一样吗?”

      “不一样,很不一样。去年我们到和田的时候,河里没有水。 8月12日,我们向麻扎塔格进发,想在那儿等洪水下来。路很难走,我们坐吉普,前边用拖拉机牵引。后半夜了,拖拉机也拉不动了,大家倒在沙包子上随便地睡了。凌晨的时候,我隐隐约约听见一阵阵很低的水声。我知道我们的方位在和田河西面,就向东望去,只见一条青钢色的河流在晨曦中闪亮。我想,它就是我梦想了三十多年的和田河,就是地图上的那条蓝色虚线啊……你说,我为什么这么痴迷于这条蓝色的虚线呢?它其实离我的生活非常遥远。也许我的前世是随崐班超戍守边防的将士吧……”

      是啊,现在我们在塔里木盆地,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,我们周围除了这条奔涌着洪水的河流,全是延绵无尽的荒凉沙丘。从地域上讲,从感觉上讲,我们已经远离了过去的生活,而那些骑着马,骑着骆驼的古代西行者,却仿佛离我们很近很近,近得还能听到他们悠然远去的驼铃……

      汉代班超,慨叹“大丈夫无它志略,犹当效傅介子、张骞立功异域,以取封侯,安能久事笔砚间乎?”遂投笔从戎,出使西域三十年,“每有攻战辙为先登,身披金夷,不避死亡”,直至“衰老被病,头发无黑,两手不仁,耳目不聪明,扶杖乃能行”,方得皇帝恩准返回洛阳。

      晋代高僧法显,西行求法,从焉耆越塔克拉玛干沙漠。“路中无居民,涉行艰难,所经之苦,人理莫比。在道一月五日,得到于阗。”

      唐代和尚玄奘,不顾朝廷禁令,去天竺取经,历时17年,行程5万多里。返国途中,他在于阗住了七个月,得到皇帝的圣旨,方才涉大流沙回国。

      今天,我们追寻古之先行者而来……

      一道流星划过夜空。

      “你相信UFO吗?”江征队长问我。

      “相信,我是宁信其有,不信其无的。这世界上要是什么事都知道个底儿掉,没有那些神秘未知的事情,该多没劲哪!”我说。

      “以前出队的时候,我们常常在篝火边为有没有野人,有没有UFO争得面红耳赤。大家的专业背景不一样,各有各的依据,全都执着得可爱。也有些时候,我喜欢一个人远远地离开营地,去静静地倾听大自然的声音。风声,水声,树林里的声音,还有远处篝火边的争吵……这种时候,我心里便会感到充实、宁静……嗨,陆小娅,咱们发发功,看看能不能和外星人联络一下?”江征队长心血来潮。

      看来我们俩人功力都不够,外星人没来,倒是又一道流星划过天空,还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。

      “不知又是谁死了……”我说。

      “过了40岁,总有一种时间不多了的感觉。”江征队长忽然有些惆怅地说,“还有好多梦想圆,还有好多事想做呀。”

      “1986年,我们在塔里木河考察。夜里宿营的时候,听到河里哗哗拉响。开始我以为是狐狸来抓鱼,拿手电一通乱照,才发现是鱼甩籽儿呢。你知道都是些什么鱼吗?有鲢鱼、草鱼,还有武昌鱼。这可都是淡水鱼,它们是从水库里跑出来的。塔里木河下游矿化度极高,水又咸又苦,这些淡水鱼不仅成了这儿的优势种群,还能繁殖。要是搞清了水化学成分,再把它们引到条件相似的近海,会不会给咱们的渔业发展又开条新路?我知道有人正在实验室里搞将淡水鱼驯化成海水鱼的研究,他们真该到塔里木河去看看……”

      黑暗中,我看不见江征队长的表情,只有红色的烟头在对面一闪一闪。大半夜在沙漠里听着一个男人谈他的奇思怪想,这种感觉是奇特的,但我并不觉得好笑。也许,考察、探险,这种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上大跨度的变化,为他提供了大量的异质信息,这些异质信息的碰撞激发出他的想象力,所以他才总是充满匪夷所思的念头,充满梦想吧。他说,等到老了,他要把沙漠中的胡杨引种到渤海湾的荒滩上……

      “在外面的时候,你想家吗?”我问他。

      “想家。女儿周岁生日的时候,我在野外不能回家,托人给女儿打了个电报,收报人写的是女儿的名字‘严晓雪’。电报送到的时候,家里人非常奇怪,谁会给一岁的孩子来电报呢?”

      “在你女儿心里,你这个爸爸是个什么形象呢?”

      “不知道。我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,有一次老师让小朋友说出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。你猜我女儿怎么说?她说,我妈妈是解放军,我爸爸是猎人!老师听了直纳闷,这年头北京还有猎人?因为我出队回来,老给女儿讲怎么打猎,女儿就认为‘山上所有的红狐狸都怕我爸爸’……”

      “你知道我女儿认识的第一个字是什么吗吗?”江征队长的“猎人”和“红狐狸”,让我也想起了女儿的种种趣事。

     “告诉你吧,是‘狼’!”

      江征队长大笑。

      忽然水声大了起来,身下的船似乎微微有些颤抖。队长忙打开手电:“不好,水怎么又上来了?”

      水已经漫过了水际线标志,将船底下的河滩刷掉了一大块,我们的船只剩三分之一还在河滩上。

      “和田河的律动怎么这么快,几个小时就消涨一次?没法解释,用气象学、水文学、冰川学都没法解释。”队长一边叨唠着,一边下去拖船。       

      我们不敢再掉以轻心了。水似乎越来越大,在手电光下,眼看着船身下的泥沙一块块“哗啦啦”地垮掉,河滩飞快地被水淘刷着,我心里又紧张起来。夜色漫无边际,谁知道那凶恶的洪水要偷偷上涨到几时?河水拼命地和我们较劲儿,还没等我们在船上暖和过来,它就又把船下的河滩掏空了,我们只好每过十五分钟就下来拖一次船。不时有大树枝子搁浅在滩边,河水拍打它们的声音,更给黑暗中的我们造成一种水势凶猛的错觉。

      我默默地估算着还露在外边的河滩面积和和水的冲刷速度,为队长,也为自己鼓劲儿:“咱们还有这么大一片领地,天亮之前一定能守住!”

      “对,只要能守到天亮,我们就安全了。如果水上来了,我就是硬拽着,也不能让船漂了!”江征队长踩在冰冷的河滩上咬着牙说。   

      折腾了两个多小时,五点多钟的时候,水势终于又变得平缓了。连日来疲惫不堪的队长撑不住了,说:“我睡会儿,好吗?”

      他躺在右舷上很快睡着了。那条他梦想了三十年的蓝色虚线,正从他的身边和脚下流过……

      我裹着睡袋,心平气静地坐在黑夜和河水的包围圈中。

      环绕着河心这片几平方米的浅滩的,是宽达两公里的和田河;它的两岸,是32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,沙漠外面还有56万平方公里的塔里木盆地……再往东,越过千山万水,几千公里之外,我可爱的小女儿正盖着她的蓝花毛巾被,酣睡在幼儿园的小床上……

      不再紧张,也没有恐惧,几万几亿光年的繁星,无边无垠的沙漠,涛涛流淌的大河,都在陪伴着我,它们替我隔开了都市里的喧嚣,隔开了红尘中的诱惑,也切断了过去与未来,只剩下了一个此时此刻!

      命运把我抛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,就是为了让我能静静地面对自己吧?奇怪的是,在暗夜长河之中,在每一刻都面临危险的环境里,我的心竟变得像洗过的月亮一样,清凉、宁静、澄澈……

      眼皮渐渐沉了,忍不住打了一个盹。一激灵醒了,赶紧打开手电。还好,船下的河滩没刷掉多少。

      我们离右岸不远,天亮就能冲上去了吧?怎么,右岸的浪那么大?是“搓板浪”,一排排白花花地过来了!和我们后头的河水连成一片了!不好,船要漂了!

      我刚要喊出声来,打开手电定睛一看,黑乎乎的河滩还在呀。原来是幻觉,是我也犯了“漂流综合症”!

      终于,天微明了,晨曦勾出了右岸树林的轮廓,林子里居然传来了几声鸟叫。

      朦朦晨光中,我看见自己绿色的风衣上密密麻麻地叮着上百只的蚊子!一巴掌拍下去,十几只死蚊子粘在了风衣上。江征队长也被这些偷袭者咬醒了。我们赢了!这梦一般的黑夜,梦一般的危险都过去了!


冲出沙漠


      “黑子,黑子,你怎么不认识我们了?”严江征、韩北沙蹲在地上,拿着吃剩的罐头,温柔地呼唤着拴在铁链子上的大狗。

      “汪!汪!”黑子倔强地抬着脑袋狂叫,嘴里露出尖利的牙齿,挣得铁链子“哗哗”作响。我不由地向后倒退了两步。

      “黑子呀,你在北京都成了明星了,我们把你的大照片贴在最热闹的王府井大街上,人人都说你漂亮。你现在怎么成了这样啊?”江征队长不肯起来,蹲在那里唠唠叨叨着。他不相信黑子真的不认他了。

      “呜——呜——”黑子的狂叫变成了憋在嗓子眼儿里的低吼,一双眼睛里像是哀怨,又像是痛苦。

      “去年临走时我对黑子说,你已经离开沙漠了,这里是绿洲,以后就好好过你的幸福生活吧!唉,谁想到它竟变成了这样……”江征队长伤感了,他伸出手去想捋捋黑子零乱的皮毛,拍拍它的脊背,黑子立刻又充满敌意地狂叫起来,支起两腿与我们紧张地对恃着。

      去年探险队在麻扎塔格建立出发营地时,结识了附近石油队的几只狗。它们是“一家子”:爸爸妈妈和一儿一女。“爸爸”就是黑子。探险队下水漂流了,黑子带着孩子们跟着船戏水玩耍。船很快就漂远了,“儿子”虎子和“女儿”玛丽仍然玩心不减,跟着船在水里漂。也许是不放心两个孩子吧,虽然黑子不时跳到岸上回首眺望麻扎塔格,惦念着“妻子”,但它还是跟在孩子们后边,追随着船队向和田河下游走了。

      三只狗成了探险队的新队员,给漂流探险带来许多欢乐。胆大的虎子,跑累了就舒舒坦坦地趴在船上睡觉,队员们还得替它操舟划桨。胆小的玛丽呢,一上了晃晃悠悠的橡皮船就害怕。队员们怕它累着,好心抱它上来,可一转眼它又跳到水里。黑子不下水,也不上船,只是在沙滩上、丛林里雄纠纠地奔跑着。

      “黑子绝对智商很高,它从来不走冤枉路路。我们在水里漂的时候,它就在沙包子上看着,等我们漂远了,它从沙包子上下来,像支箭一样取直线冲到前头,再等着我们。非渡河不可,它也会选最窄的方。”在船上的时候,队长就给我讲过黑子的故事,他称它为“尊贵的、矜持的沙漠酋长”。

      三只狗要分吃探险队的给养。快到和田河末端的时候,罐头不多了,北沙拿了一罐猪肉蛋卷让随队记者丁人人分给狗吃,丁人人竟趁大伙不注意,塞了一块在自己嘴里,落下个“与狗争食”的坏名声。

      信仰基督教的路老师从来不喂狗,他怕喂多了,狗与他有了感情,分别的时候受不了。他唯一喂过一次玛丽,那是在最后离开肖塔的时候。

      今年,一路上江征队长都在念叨:“黑子和它的孩子不知还在不在,还能不能认得我们?”都说狗通人性,何况这几只狗与探险队员们朝夕相处,同甘共苦了好些天呢。我想,到了和田河尾闾的肖塔水文站,“老朋友”们见面一定是一幕挺感人的场景,说不定还是一个神奇的故事呢,我得特别留意采访。

      谁想到就连肉罐头也没能打动黑子的心,我们一走近,它就烦躁不安地狂叫起来,似乎已经把它的老朋友忘得一干二净。

      “你说黑子真的不认识我们了吗?”面对着呲牙咧嘴的黑子,队长、北沙、路老师都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个他们思念不已“沙漠酋长”。短短一年时间,它的机灵、高傲似乎全不见了,变成了一头凶猛、狂暴、衰老、对人充满怀疑和敌意的动物。但它的内心呢,还会不会残留着些许温柔?

      “黑子呀黑子,真不知我们把你从沙漠里带出来是做了一件好事,还是做了一件错事!你丧失了自己辽阔的领土,生存空间被压缩到这么小的一个院子里,你在陪我们进行了一次真正的探险后,竟沦落到这般田地……”江征队长黯然神伤。

      黑子的女儿玛丽“出嫁”了,已经做了妈妈。儿子虎子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与主人出行,回来时走失。

      好像是一个美丽的幻想破灭了,“沙漠酋长”并没有给这些刚刚冲出“死亡之海”的人带来重逢的激动与喜悦。

      其实,结束漂流,离开波涛汹涌的河水,上岸站在沙漠北沿阿拉尔绿洲的白杨树下,我心里就莫明其妙地感到茫然若失,好像一个重大而珍贵的东西突崐然失落了。   

      8 月6 日下午 4:00过,肖塔水文站的白房子终于出现在远处的河岸上。我们拚尽全力冲过激流,将船靠上了陡峭的河岸。队长命令我:“陆小娅,上岸,到肖塔水文站找曹站长!”

      我从背囊里拽出风衣系在腰间。11天来坐坐在工具箱上操桨,竟将我的水洗布裤子磨穿了。我是个女人,总不能穿着破裤子从沙漠回到人间。

      河岸上看不见一个人,我跌跌撞撞爬上岸,昏昏沉沉地在烈日下沿着小路走进水文站的院子,循声推开一扇门:“曹站长在吗?”

      “陆小娅!”有人大叫。

      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,我的手已经被人紧紧地攥住了,生疼生疼地。

      努力睁大眼睛,原来是穿着红色T恤的韩北沙!

      “我刚刚还在河岸上张望。到了肖塔听曹站长说2号洪峰下来了,我真担心你们在沙漠里会不会出事。怎么就你一个人?”北沙问道。

      我告诉北沙昨晚“少年梦幻号”被困在河心,今天早上听到对岸的鞭炮声后我们就下漂了,可一直没见另外四条船的踪影,估计他们在后边,很快也会到达的。

      最后一天的漂流,是人的体能同饥饿、困倦、疲劳、炎热的顽强搏斗。在沙漠里才仅仅几天功夫,但每个人都已收到了极好的“减肥”效果。队长说,他的腰带已经往里紧了两扣了。   

      早上,刚能看清河岸,我们就赶紧把小船划离了“10号营地”——那片河心浅滩。我马上就后悔了,为什么没拍一张照片?我在所有的营地都拍了纪念照,偏偏丢了这个最难忘最值得纪念的“营地”!

      年底,接到肖塔水文站曹站长的信才知道,就在我们到达肖塔的第二天,即8月7 日,他们记录到了和田河1994年的最大流量——每秒910立方米,这个流量比1号洪峰时的最大流量还要多100立方米。好悬啊,如果夜困河心的情况晚一天发生的话,我们的10号营地,那片小小的浅滩,就会被水淹没,我们的小船就会在漆黑的夜里被卷进汹涌的水流,那时在前面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呢?真不堪设想啊。

      天彻底亮了,我们登上岸边一座沙山,插上国旗,点燃篝火,暖和一下身子,喝了罐八宝粥。

      过了一会儿,对岸传来“噼哩啪啦”的鞭炮声,隐隐约约地,好像有几个黑点沿着河岸那道灰线快速向下移动。

      “他们可能出发了,咱们也走吧!”队长说。   

      我向河里抛撒了豆子,代表大家祈祝最后一天一切平安,漂出沙漠,顺利到达绿洲。

      漂了好久,也没见那四条船的影子,估计他们是在后面了。“今天应该就能到肖塔了,咱们索性往前漂,到肖塔再与他们会合。肖塔水文站附近那段河道特别窄,一两公里宽的河面到那里只剩了几百米,所以水非常急,咱们先到有好处。”江征队长决定不再停船等待。

      从地图上看,肖塔确实不远了,我们已经胜利在望。可今天的漂流怎么这么费力,这么难熬啊?

      我在船尾划桨,只觉得眼皮一阵阵发沉,使劲儿咬自己的嘴唇也不管用,看看河面宽阔,水流平稳,索性抓住绳子偷偷地打个盹,反正有江征队长掌舵呢。

      队长在船头一颗接一颗地抽烟。终于他也不耐烦了,把桨一丢:“咱们就随波逐流吧!”

      偏遇顶风。大风毫不费力地就把小小的橡皮船刮进回水湾里,让我们前进不得。我们不得不重新操起桨来,奋力把船划出来切进主流线。没几分钟,船又被刮回岸边,只好又拿起桨来。我们不断地消耗着自己的能量去做功,但它们却被风和水这些大自然的力抵消了。

      中午已过,肚子里“饥肠响如鼓”,可船舱里只有方便面。壶里的水早喝光了,剩下的几罐“健力宝”必须有节制地饮用。十天来积蓄的疲劳也似乎开始发酵,想使劲儿,身上却酸软得没有力气。

      在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九天之上,太阳在不动声色地追着我们,傲慢地把它灼热的嘲讽的光焰洒向我们的头顶和后背,没有一点怜悯和吝惜。它好象有意崐要在最后一天再给我们点厉害,彻底打消野外生活带给我们的那份浪漫体验和精神享受。

      阿乐姐不在,我们不知道水面的气温已经达到多少度。我只觉得又渴又饿又累又困又热,实在提不起精神了,便扯开嗓子发出几声陕北式的呐喊:“呜——喂!”

      可是河面上没有其他队员的呼应,没有路老师的歌声,我的呐喊显得那么孤单无力,除了白白消耗自己的能量,似乎起不到其他的作用。

      “队长,讲个笑话吧,不然我就睡着了。”我求队长。

      “我可不会讲笑话。”队长说。

      嗨,真后悔出发前没找几本笑话看看,急用先学,现在也能立竿见影了。要不有点好吃的也行啊。我问江征队长:“你知道北京今年夏天卖得最火的冰激凌是什么吗?”

    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     “告诉你吧,叫‘和路雪’。”

      “你吃过吗?”

      “没有。还是临出队前听同事说的,没来得及买,要不这回儿还能回味回味。”

      “那咱们回北京买它一堆,吃个痛快!”队长说。

      “和路雪”远雪不解近渴。“要是现在有一块西瓜,有一块肉,只许吃一样,你吃什么?”我知道队长现在和我一样,又渴又饿,正向往着到肖塔大吃一顿。

      “一口西瓜一口肉。”队长回答得十分痛快坚决,丝毫没有和你商量的意思。

      我终于乐了。再不乐一乐,我说不定就打着盹翻到河里去了呢。

      此刻,那四条船七位队友也在烈日下苦苦挣扎。

      昨天日落之后,眼看着几条船都搁浅在河中,而且不能与我们会合,路端正老师急得一个劲儿喊:“小娅怎么办呢?小娅怎么办呢?”他跳到水里,要过来“救”我们,却被王维、钟嘉鸣喝住了:“路老师,你不能过去!你出了事,我们再去救你,就不是一个两个人的问题了!你想想,是两个人重要,还是七个人重要?再说那边有江征在,他会有办法的。”路老师沉默了。

      他们决定用一条小船给我们送点吃的和帐篷,但水深流急,过不来。

      抓住最后的一点光亮,四条船冲上了左岸,在一片湿滩上扎了营。是夜,耿侃睡在船上,迷迷乎乎中发现洪水正冲上营地,他大呼小叫地把韩维春和吕仁舟弄醒,要他们一起去拖船。小韩、小吕知他可能在做梦,让他用手摸摸地。耿侃的手触到了河滩,方才明白是自己得了“漂流综合症”。

      早上他们放过一挂鞭炮,便企图划到右岸来接应我们。但水太急,还是过不来,只好下漂。

      半路上,疲劳和困倦也不断地袭击着他们。不知是谁的主意,为了振作精神,几条船在波涛翻滚的河面上互相追逐着,玩起“脑筋急转弯”的游戏来。

      “一个农夫过独木桥,走到一半,对面来了一只老虎。农夫一急,就过去了。请问农夫是怎么过的?”

      “晕过去了。”

      “一把红豆、一把绿豆放在锅里使劲儿炒,炒好倒在盘子里,正好红的一盘,绿的一盘。请问是怎么分开的?”

      “就两豆,一颗红豆,一颗绿豆。”

      当大家相聚肖塔水文站,在饭桌上讲起这些时,那些荒唐的故事和答案让我笑岔了气。从事了几年心理咨询工作的我深知,人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中,很容易出现心理失衡。有人告诉我,刚进沙漠的时候会很兴奋,渐渐地话就变少了,开始沉默了,接下去就该发火吵架了。石油队的人也说,在沙漠里时间一长,有的人脾气就变了,要么是一句话不说,要么是寻衅打架,再不就是脱光了衣服在沙漠中狂跑。他们将这些症状称为“沙漠综合症”。近年来,为了预防这些心理症状,原来清一色男性的石油队也开始配备女性。心理学家们提出,在单调恶劣的环境中,经常做做“思维体操”,对于缓解心理上的压力极有好处。在1990年国际横穿南极大陆的探险活动中,那位法国医生艾地安就非常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。为了打破孤寂,他常把自己想象成法国总统,然后设计出种种难题逼自己去想办法解决,比如内阁部长吸毒被当场抓住,毛头小伙子驾微型飞机穿过凯旋门,失恋的男子爬上埃菲尔铁塔要自杀,等等。

      我们的队员没想当总统,可也不乏机智和和幽默。要是我有点剧作家的才能就好了,我一定写一部关于漂流探险的轻喜剧,不仅要表现人在困难面前的勇敢、顽强,更要表现人的幽默和乐观,因为这才是真正的探险生活!

      胡杨渐渐地稀疏了,远远地已能看见成排的白杨,河道果然开始收紧。队长告诉我,肖塔水文站就在“一望”之内了。

      被束缚起来的河水凶猛异常,浪头一阵高似一阵,它们驱赶走我的困倦,又使我重新振奋起来。我的血流开始加速,心跳开始加快,好像要去合上大自然的节律,与它共振。黄色的波涛在眼前翻卷着,“哗哗”的水声在耳畔震响着。奇怪的是,我搜遍内心深处,却再也找不到一点点的害怕。一见到“搓板浪”,我再也不想躲开而只想迎着它冲上去。像是战士开始向敌人发起反攻,像是运动员开始最后的冲刺,在和田河尾闾连绵不绝的波峰浪谷里,我变得兴奋异常。

      11天与大河为伴,与波浪为伴,我终于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自己的紧张和恐惧,好像经历了一次精神上的蜕皮一样新生了。面对这片沙漠,面对这条大河,我变得无所顾忌,坦坦荡荡。现在,扑面而来的大浪,给了我在和田河上最后的、也是最美的享受。我把整个身心都交付给和田河了,我的脉搏与它的律动合二为一了,它们的节奏同样轻松和欢快。我惊叹,和田河神奇的波浪,怎么会既充满力量又柔情万种?它们能在一瞬间把我带上亢奋的颠峰,一瞬间又推我滑入心醉的迷谷。在那一张一弛的韵律中,我的生命力仿佛在增长,在膨胀,使我瘦小的躯体里充满了力量。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力量的存在和生长,它从躯干传向四肢,再传到每一根神经末梢和毛细血管,使我变得踏实、饱满、生机勃勃。耳边喧嚣的水声,既丰富多变又简单纯粹,让我心中冲塞着太多的复杂情感,又似乎透明一片……

      “陆小娅,拍照啊!”队长的一声大吼,让我从陶醉中清醒,我赶紧放下船桨,抓起相机。波涛汹涌而来,船头正被高高地顶起,浪头翻卷过来打进船舱,“哗”地破碎了,队长奋力用桨拨正船头。我“咔喳”按下快门,拍下我们“少年梦幻号”破浪向前的英姿和队长的红色背影。

      来吧,波涛,再大一些吧,我愿意投入你激情的怀抱。你不确定的涌动粉碎着我的麻木迟钝,使我的精神变得清新灵动。你不息的涛声,赶走了我对安逸的贪求,驱散了生活中的厌倦,使我又找回了那种感觉——太阳每天都是新的!


回望和田河


      “过来坐坐吧,”队长坐在“少年梦幻号”上朝我点点头,“明天它们就要装车了,咱们的‘特混舰队’就不存在了。”

      橡皮船上除了我的一只塑料凉鞋外,已经空空荡荡了。想想11天来,它像家一样在汹涌的河面上给了我们归属感和安全感,载着我们横穿了“死亡之海”,心里便涌起一阵惆怅。

      大家在肖塔水文站的院子里忙碌着,清点物资,收拾行装。我怎么也不能相信,漂流已经结束,探险已经完成,我们就要踏上归途。

      阿乐姐除了拍照片,画速写,还采集了好几瓶水样和沙子,她要拿回去化验,看看它们是否受到了污染。

      路老师的标本夹早已膨胀起来,他在沙漠深处发现了大花白麻、塔克拉玛干  柳、叉枝鸭葱等十几种十分珍稀的沙生植物。

      吕仁舟和韩维春拍了 300多分钟录像,不仅记录了我们漂流探险的整个过程,也记录了沙漠深处的景观和和田河沿岸的植被。

      我的笔记本也写得满满了。

      尽管有这么多的收获,可告别仍是那样沉重!

      渡船开了,缓缓地从和田河左岸摆向右岸。我们10名探险队员、 5条已经收拾起来的橡皮船和所有的行装都在上边。

      大家沉默无语,只有岸上的鞭炮“噼哩啪啦”地脆响。

      所有的人都面对着上游方向,和田河正从那里穿过沙漠奔腾而来!

      我站在船头,看着铁壳的船体一点点划过灰黄色的水面,渐渐地逼近了河心。

      我把那只塑料凉鞋扔了下去,队员们说应该让它们在和田河成对成双。

      “再见了,和田河!”

      “再见了,塔克拉玛干!”

      几位男队友在我身后喊起来,我却无语凝噎。

      “那个喊得最好的人为什么不喊啊?”北沙叫道。

      我知道他在点我的将,他希望能再听见我那独特的陕北式呐喊。可此时我哪有那种畅快的心情?我再也不想克制,任泪水顺腮而下。

      是胜利的喜悦?是苦尽甘来的百感交集?

      不,都不是。

      我们不是来征服和田河的。这条象征绿色和生命的大河,我们人类是不能凌驾其上的。我们只是怀着美好亲切的感情,带着和平善良的愿望来拜访它,看望它。没有它的澎湃激情,我们怎么可能在盛夏时节穿越“死亡之海”?对它,我们充满着敬意和感谢。

      我们也不是被逼迫到这里来的。住帐篷,睡湿滩,吃馕饼子,风吹日晒,在别人看来苦不堪言的生活,我们倒觉得其乐无穷。我们主动选择了危险,选择了艰难,我们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交付与大自然,是深信大自然能给予我们最高的回报——在浩瀚的河面上,我们收获了宽广的胸怀;在汹涌的波涛中,我们焕发出新的生命能量;在灿烂的星空下,我们感受到心灵的自由与和谐;在起伏的沙海里,我们重铸了坚强和自信…… 

      这条穿越沙漠的大河,没有一点虚伪和矫饰,它的色彩、线条和层次都是近乎单调的,未经人工,甚至未经自然的精心雕琢,质朴得如混沌初开,如刚刚降生的婴孩。是啊,质朴是生命的本色,也是我们成年后丢弃最多的东西。当我们被这条原始的河流洗涤了一番以后,我们的心灵、情感,多多少少还原到一种质朴的状态。

      现在,我们就要离开大自然的怀抱,回到水泥丛林里去了。对于给了我们极大精神享受、极多精神财富的沙漠和长河,我们怎能不深深眷恋?

      在宽谷曲流中,在2号洪峰的涛涛大浪里,在船队失散以后,甚至在孤舟夜困河心之时,我都想过,到达肖塔,到达绿洲,我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?我们会欢呼雀跃,喜极而泣,拥抱在一起吗?

      没有这样的场面,没有这样的心境,有的只是深藏在平静中的失落!

      男人们不流泪。

      所有的东西都装在卡车上了,江征队长仍在岸边徘徊。他点燃一支烟,默默地沿着河岸向上游方向走了百十来米,伫立在那里。

      两次漂流,圆了他三十年前的“少年梦幻”。但是到达肖塔以后,我却明显地感觉到他变得忧郁了。

     “结束这样的生活,我是不情愿的啊。”队长曾对我说。

      在沙漠中的那些夜晚,他总是睡得很晚很晚。有时,他一个人守着发电机给电瓶充电,有时一个人望着飘乎不定的篝火遐想。这是他感到最轻松的时刻,他可以长时间地独自面对大自然,与星空对话,与长河对话,与古人对话,与自己对话……

      现在,他在和他的梦幻告别。

      他又想起那个趴在地图上寻找珠峰的孩子了吗?想起教自然的沙老师讲过的麦哲伦、达尔文、斯文·赫定?还有南迦巴瓦脚下那个揣了两瓶子鲜奶,走了30里路来为他送行的德钦老汉?那个在大拐弯峡谷峭壁边骑着“安珠”——一匹叫“北极星”的灰马,高唱着自编的雅鲁藏布江颂歌的俄多?

      十几年的科考、探险生涯,没有磨灭他的少年梦幻,反而使他拥有了越来越多的梦想,拥有了一大笔他自认为无比宝贵的财富。

      “一瞬间,我好像忘了自己是从都市来的,是从北京来的。我觉得我是从沙漠里来的,那里也曾是我的家园。我把我的梦,把童话般的念头和想像,都留在这片过去的家园里了……”

      塔克拉玛干,“过去的家园”,这是维吾尔语的意思。这片世界上流动沙丘面积最大的沙漠,已经不知吞噬了多少绿洲和古城。

      几十年一遇的洪水,为我们的漂流创造了极好的条件,也让我们看到了和田河汛期的壮观景象。可对这条河关注了多年的队长知道,这并不是和田河的全部真相。1994年,肖塔水文站记录,和田河的年径流量达到20·4亿立方米,而1993年却只有0·39亿立方米,竟相差50多倍!在和田河有水文记录以来,虽然1965年和1993年都是极端枯水年,1993年的水量还大于1965年,可和田河穿越沙漠,流入塔里木河的时间只有五天半,水量仅相当于1965年的1/4。这与上游对河水的开发引用有直接关系。

      “我担心下游无水的汛期在10年内就会发生。当昆仑之水再也无力到达塔里木河时,绿色走廊会不会被沙漠的骄阳烤干?已经严重衰败的林带能不能熬过无水的夏季,等到来年的洪峰?……”

      严江征忧心忡忡。

      我们前无古人地漂流了这条沙漠之河,但我们不希望这条河上“后不见来者”。

      挽留住这条沙漠之河,就是挽留住生机与希望。

      挽留住这条沙漠之河,就如同珍藏了一个美丽的梦想。

      江征队长背对着我们,缓缓地抬起右手,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,回过头来用嘶哑的声音招呼大家:“上车吧!”

      汽车开动了,我们在车上向和田河行告别的注目礼。拐弯时,每个人都向它投去最后的深情一瞥。

      和田河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犹如一条金色的琴弦,在苍茫大漠之中吟诵着一个古老但却永恒的主题——生命与死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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